主题 : 亦舒:《喜宝》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0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穿好衣裳,自浴间走出来,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,束起头发。
    宋家明叹口气。他用很轻的声音说:“真想不到。勖老先生爱上了你,而你也爱上
了他。”
    “什么?”我问。
    他叹一口气,不响。
    “什么?”我再问。
    宋家明说:“医院也有通知我,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,我赶来接你,辛普森大大
说你已经走了。”
    “你有没有看到他?”我问。
    “他没有说要见我。”宋家明答,“他只说他要见你。”
    “他没事吧?”我问。
    “我们明早再去看他。”宋答,“不会有事的。”
    我们下楼,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,直到天亮。
   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,丹尼斯回宿舍。家明坐在门口,只有我一人进病房。
   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,护士严重警告我:“你别惊动他。”
    我点点头。
    我蹲在他身边,维持最接近的距离,握住他的手。
    他张开眼睛,看到是我,微微点头,又闭上眼睛,嘴巴动了一动,想说些什么,我
把耳朵趋在他嘴边。
    “我老了。”他说。
    我拼命地摇头,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,脸埋在他手中。
    “你可以回去了,好好地睡觉,好好地念书。”
    我说:“是。”
    “我出院来看你,你不必再来看我,没去成巴黎……”
    我点头,又摇头。
    护士过来,轻声对我说:“不要说太多话。”
   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,吻一吻。“我走了。”我说。
   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。
    我走出病房。
   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。“他有没有要见我?”他问。
    我摇头,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。
    “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?”家明又问。
    “没有。”我说。
    “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。”家明说。
    “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。”我说。
    家明停了停,然后说:“请恕我无礼,姜小姐,其实关于勖存姿,你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    “是的,你说得对。”
    “他很有钱。”宋家明开始说,“你知道的,是不是?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。”
    我听着。
    “他的生意在苏黎世,常去比利时,我怀疑他做钻石,但他也做黄金,有造船也有
银号。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,很有势力。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——住蒙纳
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。”
    我慢慢地走着,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。
    “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。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。聪恕太不争气,问题是
他根本不用争气。”家明说下去,“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,他到英国来不外是
为了看你。”
    我一句话说不出。
    “他占有欲非常强,出手很大。我实在佩服他。”
    我问:“他可喜欢你?”
    家明苦笑。“像他那种人,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。”
    我说道:“……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。”
    “是。”家明说,“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……那么多……你也许不知道,他在苏格
兰买下一座堡垒——”
    “苏格兰?”我喃喃地问。
    “为你。”家明说,“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。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。西班牙的天
气更明媚,保垒更多更便宜。但是他说:‘喜宝钟意苏格兰’。”
    我呆呆地问,“一整幢堡垒?”麦克佩斯的堡垒。
    “七十个房间。”宋家明苦笑,“十四亩花园,正在装修。打开电动铁闸,车子还
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。”
    “但是……”
    “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?”家明问。
    我们没有乘车,一路走回家去。
   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。他飞到苏黎世去了。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。
我欠他。我真的欠他。

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1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,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。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,并没
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。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,他不敢得罪我——也
不见得,不知在什么时候,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。
   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。
    我设法把成绩表,家课分数,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。
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。
    他写信给我,亲笔,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。
    我也写信给他,很长很长的,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,这时我与老妈
完全失去联络,越是疏远,越提不起劲来倾诉。
   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?我把烦恼告诉她,于事有何补?不如告诉勖存姿。他像我的上
帝。如果我说:“……在杂志上看到劳斯‘卡麦克’的广告……”他下一封信会答:
“你开卡麦克不适合,但我会置一辆……”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。他有权、有势、
有力,而且最主要的是,他愿意,命运令我遇见了他。
   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,他留在伦敦,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,我们见面机会很多。
   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,像:“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?”
    我老实地说:“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,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,我用掉多少,
有人放多少进去,神出鬼没,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。”
    “岂不是像聚宝盆?”他笑。
    我也笑。
    “女人,时价每天不同。”宋家明说,“前数天我在‘夏惠’吃饭,碰到台北新加
坡舞厅的一个舞女,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:‘……跟老公来的,旅行。’我问,‘结
了婚吗?’她笑:‘等注册。’来不及地补一句,‘在香港我住浅水湾。’你瞧,女人
多有办法。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……”他看着我。
    我却问他:“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?”
    “你开玩笑?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?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?两
千名。”宋家明又笑。
    我说道:“你不像是那种男人。”
    宋家明说:“姜小姐,男人只分两种:“有钱与没钱,谁都一样。”
    “女人呢?”我问。
    “女人分很多种。”他答。
    “我是哪一种?聪慧是哪一种?”我又问。
    “你很特别。”宋家明说,“难以预测。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。”
    “真的?你不是故意讨好我?”
    他笑着哼一声。“如果我有能力,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,我会与勖存姿争你。”
    我微笑。“你们这么做,不是为我,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。”
    “不见得。但我必须承认,没有勖存姿琢磨你,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。”
    我说:“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,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,发如霜。当日你见到
的姜喜宝,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,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,怎么还会跟
以前一样?”
    “你说得很是。”他点点头。
    “聪慧呢,宋先生?”我始终叫宋先生,而他叫我“姜小姐”。
    “聪慧?”他微笑,“你知道有种婴儿,生下来没大脑,在他们脑后打灯光,光线
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。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‘黄金女郎’,聪慧是
其中之一。”
    我至为震惊,我凝视宋家明。“你的意思是——你并不爱聪慧?”
    他改变题目。“爱?什么是爱?”他问我。
    我老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    “你应该知道。”家明说。
    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我说。
    “勖存姿爱你。”
    “他?”我笑,“宋先生,你太过分了。”
    “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,那么他是爱你的。”宋家明提醒我。
    “但为什么?”我非常怀疑。
    “我不知道。人夹人缘,你们有缘分,他今年六十五岁,你才二十一。”他耸耸肩。
    “他六十五岁了?”我问。
    “你没有看见他那部‘丹姆拉’的车牌?CCY65——勖存姿65。至少六十五岁,那辆
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。”
   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。
    “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?”宋问。
    我不答。我已经够有钱。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。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?
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?他的确已经年老。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,当我最
需要他的时候,他在那里。
    年轻人。
   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,大至婚姻、前途、爱情。小至礼物、信件、电
话、约会。说过就忘记,一切都是谎言,谎言叠上谎言,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
起来,像看万花筒一般,转完又转,彩色缤纷的图案,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
的图案——我看得太多,听得太多,等得太久。一次一次的失望。
   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——没有一件真事。
    只有勖存姿。
    不是为了他的钱。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,不再是为他的钱。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
完剑桥,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,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。
    别问我什么是爱,我不知道,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,应是爱的一部分。
    宋家明摇摇头。“你不知道人的本性,人喜欢表演。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。你甚至
懂得挑选堡垒。他的钱花出去,总不能花得冤枉。”他微笑,“你的鉴贫力满足他。”
    我说:“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,不多不少,十来幅,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
书室里。”
    “姜小姐,你的胃口很大。”
    “剑桥市大蒜涨价,我要负责,我口气比胃口更大。”我微笑。
   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。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,渐渐我也觉得不安,我们说得
太多,见面次数太频。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,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,坐在那里,只
是为看我。

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2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他不提到聪慧,也不提到聪恕。我故意问:“你那黄金女郎如何?”
    “在那梭晒太阳,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(一)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
肤?抑或(二)不晒太阳,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。”
    “别这么讽刺。”我忍不住说。
    “你也知道聪慧,”他问,“你说我有没有过分?”
    “她只是……”我惆怅而向往,“不成熟,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。”
    宋家明笑笑,把双手插在裤袋中。他穿着法兰绒西装,同料子裤子,腰头打褶,用
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。白色维也纳衬衫,灰色丝领带——温莎结,加一件手织的白色
绒线背心。
    我问:“谁替你选的衣服?”
    他奇道:“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?”
    “你穿得实在好。”
    “我只穿三种颜色。”他说,“这叫好?”
    我笑。“我只穿一个颜色哩。”
    “是的,去年夏天,当我每次看见你,我都想:‘这女孩子只穿白色。’”家明说。
    “谢谢,”我说,“我不知道你注意我。”
    “每个人都注意到你。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。”
    我笑,“像‘呼啸山庄’中的希拉克利夫,狼入羊群?”
    宋家明揉揉鼻子,笑道:“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,谁是狼。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
字。”
    我问:“聪恕呢?”我总得问一问聪恕。
    他沉默一会儿。
    “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。”他终于说。
    “我不相信。”非常震惊,“已经多久了?”
    “七个月,他很好,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。”家明苦笑,“你或许不知道,他天
天写一封信给你——”
    我抬头。“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。”
    “没有人为他寄出。”
    “谁读那些信?”我问。
    “信在勖先生那里。”家明说,“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。”
    “啊?”
    “他收到过我的信吗?”我问,“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?”
    “聪明的女子。”家明说,“‘你的信’由聪憩代笔,约两星期一封。”
    “肉麻的内容?”
    “不,很关切的内容,维持着距离,兄妹似的。”
    “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,聪憩如何作答?”我问。
    “他们总有办法。”家明微笑,“勖家的人总有办法。”
    “聪恕,他真的没事吧?”
    “没事。如果他生在贫家,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,听老板呼来喝去,他
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。”
   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。
    “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,没有其他的事可做。”家明说,“我很原宥他。”
    我看着宋家明。“你呢?你为什么留在勖家?你原是个人材,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。”
    “人才?”他嘲弄地,“人才太多了,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.D.与MBA,他们又如何?
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。勖家给我的不一样,有目共睹。姜小姐,我与你相比,
姜小姐,我比你更可怜。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    可怜。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。可怜。
    “你是女人,谁敢嘲笑你。我是男人,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。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
勖存姿,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。她不是没有优点的,她美丽、她天真、她善良。但现在
我恨。”
    这番话多么苦涩。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3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“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,他比较喜欢方家凯。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,所以他
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。”
   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。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。
    我。
    为什么会这样,我不知道。缘分吧,如宋家明所说,缘分。一切不明不白,不清不
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,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。
    我问:“是不是为了我,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?”
    “不。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。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,以前净为男孩子。”
    我用手撑着头。“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,那我实在太幸福了。才一年之前,我告诉
自己。我需要爱,很多的爱。如果没有爱,那么给我很多的钱,如果没有钱,那么我还
有健康……”我喃喃地说,“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……”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,丹
尼斯阮,勖聪恕,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。嗅都可以嗅得出来。
    我冷笑。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,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。世上的人原本
如此,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,要捧起来争着捧。
   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,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,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
顾虑,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。
   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,真的。
   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,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,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。
    也没多久,聪慧飞来伦敦。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,但不知道勖聪慧。人们知道嘉
洛莲公主,但不知道勖聪慧。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。她根本不知道她要
追求什么,她也不在乎。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,去年暑假回香港时,她不该一时兴致勃
发,乘搭二等客机座,以致遇见了我。
   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,看到我不笑不说话,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。
   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,我给她父亲面子,才赶来看她。
    “有重要的事?”
    “自然有,爹说下个月来这里。”她说,“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,他要改动内容,
叫你在场,怎么,满意吧?”聪慧冷冷地说。
    为什么要我在场?为什么要我知道?我现在不开心了。我是实实在在,真的不开心。
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。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,而要借聪慧的嘴,他是不是想逼
聪慧承认我?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?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?
    聪慧说:“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,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。”
    我不关心。我不会在那里。
   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,一刻不离,我假装看不见。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
象中的那么单纯,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,天下的男人那么多,吃饭的地方不拉屎,
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?对他有什么好处?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,很谈得拢。
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。
   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。
    她说:“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,很是遗憾。”
    我不响。本来想反驳几句,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,何苦不留个余地,于是维持沉
默。
    我说:“如果没有其他的事,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。”
    “哦,还有,爹叫我带这个给你,亲手交到。”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。
    我看看家明。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。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。寻人广告,登得四分
之一页大:“寻找姜喜宝小姐,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(02)786一09843联络为
要。”我抬起头来。
    家明马上问:“什么日子?”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4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,一连登了好几天。
    妈妈。我有预感。
    家明说:“我想起来了,天,你有没有看《泰晤时报》?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。”
    他马上翻出报纸,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:“寻找姜喜宝女士,请联络奥
克兰……”
    我惶恐地抬起头:“我没有看见。我没有看见——”
    “现在马上打过去,快。”家明催促,“你还等什么?”
    聪慧问:“什么事?”
    我说:“我母亲,她在澳洲……”我彷徨起来。
   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,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。他说道:“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,
她可牵记你——”
    家明是关心我的。
    不。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。我再失踪十年,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,况
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,而是咸密顿。
   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。这五分钟对我来说,长如半世纪。我问着无聊的问题:“澳
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?十四个?”“电话三分钟是若干?”
   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:“你为什么不看报纸?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!连我都注意到。
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,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——”
    是咸密顿……
    聪慧说:“电话接通了,家明,你闭嘴好不好?”她把电话交给我。
    我问:“咸密顿先生?”
    “喜宝?”那边问。
    “咸密顿先生。”我问,“我母亲如何了?”声音颤抖着。
    “喜宝,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。喜宝,我给你详细地址,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
——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,你看到报上的广告?”
    我狂叫:“告诉我!我母亲怎么了?”
    “她——”
    “她在什么地方?说。”
    “你必须安静下来,喜宝。”
    “你马上说。”我把声线降低,“快。”
    “喜宝,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。”
    我老妈?
   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,心里平静之至,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,我
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,看着家明与聪慧。
    聪慧问:“是什么?什么消息?”
    我朝电话问:“如何死的?”
   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,“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,她到城里去,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,
然后她跳下来。”
    我间:“那是几时的事?”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,自己听着都吃惊。
   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。
    “十天之前,”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。“我爱她,我待她至好,一点儿预兆都没
有,我真不明白——”
    “她葬在哪里?”
    “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——你明白?”
    “明白。”我说。
    在这种时刻,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:“亨蒂敦蒂坐在墙上,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,
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,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。”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。
    “你母亲是火葬的。”咸密顿在那边说。
    “我会尽快赶来。”我说,“我会马上到。”我挂上电话。我走到椅子上坐下。把
报纸摊开来,看着那段寻人广告,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,一下一下地平摸着。聪慧有点
儿害怕。“喜宝——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。
    我抬起头来,对宋家明说:“请你,请你与勖先生商量,我应该怎么做。”我的声
音很小地恳求。
    “是。”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,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,以便私人对话。
    “喜宝——”聪慧想安慰我。
    我拍拍她肩膀,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,我可以应付。
    我的老妈。
    我用手撑着头。啊妈妈,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?照俗例加三岁,应是四十五。她
还漂亮,还很健康。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。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,我满以为她已习惯,
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。老妈,为什么?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,妈
妈。
    聪慧间:“喜宝,你要哭吗?如果你想哭的话,不要勉强,哭出来较好一点儿。”
    “谢谢你。”我说,“不,我并不想哭。”
    “那么你在想什么?你可别钻牛角尖。”聪慧说。
    “我只是在想,”我抬起头,“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,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。”
    “我不明白——我——”
    家明走出房间,走到我身边,把手按在我手上。他的手是温暖的。这是我第一次碰
到他的手。
    他清晰地说:“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,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,速去速
回,把骨灰带回来。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,叫你镇静。”
    我点点头。“是。”
    “我已订好票子,两点半时间班机,我们马上准备。”
    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    聪慧说:“我也去。”
   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,他对聪慧说:“你给我坐在那里。”
    聪慧响也不敢响。
    “你穿好大衣,”宋家明对我说,“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。现款我身边有。快!聪
慧,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。”
    聪慧没奈何,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。
    家明低声跟我说:“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,不能离开,派我也是一样。”
    “是。”我说,“我知道,谢谢。”
    他替我穿上大衣,扶我出门口。
    我说:“我没事,我可以走。”
   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,由聪慧驾驶,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,因为我想打横躺
着休息。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。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:“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
生通了一次话,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。长途电话,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。”
    我问:“我父亲说什么?”
    “没什么。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。”
    “就那样?”我问。
    “就那样。”家明答。
    我吞一口唾沫。“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…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
去……对我来说稀疏平常,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……”
   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:“这是勖先生的吩咐。”
    我点点头。是。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,没有半丝漏洞。他什么都知道,我保
证他什么都知道。
    我问:“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?”
    “勖先生说:人死不能复生。”宋家明说。
    之后便是沉默。
   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,她问,“你们几号回来?什么时间?我来接。”
    “我会再通知你。”家明说,“开车回去时当心。”
    聪慧点点头,把车子掉头开走。
    我说:“你对聪慧不必大嚷。”
    家明冷冷地说:“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。”
    “包括我?”我问。
    “你不是我的女人。”他说。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5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我们登机,一切顺利得很。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。局外人永远
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,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。
   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。小小段,这里琐屑的一片,那里拾起来的
一块,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,恰巧家明在我身边。
    “……我们一直穷。”我说,“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,先把现款买了纱裙
子给我穿,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。”我停一停,“……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,戴一副小
金铃耳环。”
   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。
   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,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。
    “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,用肥皂粉洗头,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……我的母亲与我,
老实说,我们不像母女,我们像一对流氓,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,我不知道我是怎
么长大的。父亲是二流子,我跟母亲的姓……但是我长大了。终于长大了,而且也一样
来了外国,一样做起留学生来。”
   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,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。
    我问家明:“你听得倦了吧?”
    家明说:“尽管说下去,我非常有兴趣。”
    “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?笑死你。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,公司送她一张
来回日本飞机票,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,跟我说:“去,小宝,到英国去,好歹去
一阵子,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。”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,把我塞上飞机。你不会相信。”
   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。
    我说:“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。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,学费去掉两百镑
——以后?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。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,听过很多假的应允,
真的谎话。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,其实到了那个时候,大
势已去,不是死就是活,听天由命……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——世界上那么
多女人,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,算是什么呢?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。”
    我发泄。
   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。
    “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。”我说,“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,你放
心,我会好好地做人,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。”
    “一切很快会过去。”
    “是的,一切。”我喃喃地说,“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,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,
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。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,走警报逃难,或者没有吃过这
种苦,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,她一样有资格自杀。”
    家明说:“你睡一会儿,快睡一儿。飞机马上要到了。”
    “到了?真快。”我说。
    飞机到了。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。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。那么大的一个
男人,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,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。
   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,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。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。
其实沙漠是瑰丽的,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,我也不明白。我不明白
的事有这么多。
    我木着一张脸,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。
   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。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,有花圃,四间房间,车房
里尚有两部车子。
    “她的房间呢?”我淡淡地问。
   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,很漂亮,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,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
的。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,甚至有一瓶“妮娜烈兹”的“夜间飞行”香水。她的生
活应当不错。
    拉开衣橱,衣服也一整柜。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。
    我不明白母亲,我从没有尝试过,很困难的———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,即使是母
女,父子、兄弟、夫妻,不可能的事,我只问一个问题——
    “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?”我问得很可笑的。
    咸密顿叫嚷着:“警方问完你又来问,我告诉你,没有,一个子儿也没有买!我不
是那种人,我爱咏丽。”他掩着脸呜呜地哭。
    我并没有被感动,若干年前我会,现在不,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,他们演戏,我
观剧。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,但只限于此。
   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。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,他与勖存姿联络。
    我还是做梦了。
    信。很多的信。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。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,甚至递给我
丈夫看。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,爱我敬我,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,我们一起看电视。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6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
 
   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,宋家明坐在我床边。
    他也像勖存姿,黑暗里坐在那里看似睡觉。
    “你一额是汗。”他说。
    “天气很热。”我撑起身子,“南半球的天气。”
    “你做了恶梦?”
    “梦是梦,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?”我虚弱地问。
    “你为什么不哭?”他问。
    “哭有什么帮助?”
    “你应该哭的。”
    “应该?谁说的?”
    “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。”
    “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,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,好了吧?”我叹口气。
    “咸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——”
    “家明,”我改变话题,“有没有女人告诉你,你漂亮得很?”
    他微笑,点点头。
    “很多女人?”我也微笑。
    家明没回答,真是高尚的品行,很多男人会来不及地告诉朋友,他有过多少女人。
同样地,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,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。
   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。“你熟睡的时候,我喜欢你多点儿。”
    勖存姿说过这话。
    我问:“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?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,看上去比较单纯?”
    “你什么都猜到?”他诧异。
    “不,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。”我说。
    他叹口气:“勖存姿。”
    “是。”我说道,“你也一样,什么都猜得到。”
    他吻我的脸。
    我说:“天还没有亮,你陪我睡一会儿。”我让开一边身子。“来。”我拍拍床褥。
    他躺在我身边。“这很危险的。”
    “不会。”我说,“我很快会睡熟。”
   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。听着他的心跳,我有一种安宁。我从来没有在男人
身边睡到天亮。没有。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。
   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。
    他说:“我一直没有睡熟,心是醒的,怕得要死,我不大会控制自己。”
    “聪慧知道会怎么样?”我笑着起床。
    “怎么样?我也不知道。”他微笑。
    “我们今天问咸密顿取回骨灰。”他说。
    “为什么?”
    “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。”宋家明说。
    “我母亲的出生地在上海。”我说道,“她是上海人。”
    “香港也还比澳洲近上海。”
    “真有这么重要?”我漠然问。
    “她是你的母亲。”宋家明说。
    男人们就是这样,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。
    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,要他长就长,要他短就短。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,
他有主张,他要开始命令我。
    咸密顿不肯把骨灰还我——
    “她是澳洲人。她嫁了我。她是我的妻子。”
    即使请律师来,我也不见得会赢这场官司。
    我沉默地说,“带我去看看现场。”
    他开车把我们送到现场那座大厦,是一间百货公司。
   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,只觉得蓝天白云,很愉快很爽朗。
    “我要上顶楼看看。”我说。
    宋家明拦住我,我轻轻推开他。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7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咸密顿与我们一行三人乘电梯到顶楼,但是大厦顶层已经封锁掉。我请宋家明跟经
理说话,交涉良久,经理派人来开了门,连同两位便衣警探一起,我们到达顶楼。二十
七层高的房子。
    看下去楼下的车辆与行人像虫蚁一般,蠕蠕而动。跳下去一定是死的。老妈那一刹
间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?我不能够明白。
    我站了很久,也不能说是恁吊,也并没有哭。两个便衣的脸上却露出恻然的神色。
谁说现在的世人没有人情味?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,自然是同情的——锄强扶
弱嘛。
   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谢:“你让他们开门,一定费了番唇舌吧?”
    他只微微点点,不答。
    我们与咸密顿道别。
    咸密顿苦涩地问我:“为什么?”
    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问上帝。”
    “再见。”宋家明与我轮流与他握手。
    家明问:“你当真不要带任何一样纪念品回去?”
    我抬高头想很久。“不要。”我说。
    我们就这么离开澳洲回伦敦。
    在飞机场出现的是勖存姿本人。我们只离开四天,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,把头靠
在他肩膀上不肯动。
    “你怎么了?”勖低声问。
    “我疲倦得很,要在你身上吸回点精力。”
    “日月精华?我还有什么日月精华?你应当选个精壮少年。”他笑道,“有没有引
诱我的女婿?”
    我很高兴他问了出来。我老实说:“没有。我还不敢。”
    “别想太多。”他说,“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。”
    我还是在想。
    那么高的楼顶,在异乡,离她出生的地方一万多里,她在那里自杀,上帝,为什么?
    我想到幼时,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,如果绉了,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
——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。
    我想到幼时开派对,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,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。
   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,并没有离开过我。
    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,她如何一个大耳刮把父亲打出去——是我替父亲
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。
   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,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,以便能够买
只洋娃娃给我。
    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,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……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。
    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学会叫男生付账,他们愿意,因为我长得漂亮,而且我懂得讨
好他们。
    我的老妈,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甚至没有与我联络一下,也没有一封书信,或者她
以为我会明白,可惜我并不。
    回忆是片断的,没有太多的感情,我们太狼狈,没有奢侈的时间来培养感情,久而
久之,她不是不后悔当初没有把子宫中的这一组细胞刮干净流产。我成为她的负累。她
带回来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,到最后我到英国去了,她也老了。
    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,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,没有人爱她。
    我母亲前夫连打最后一次长途电话询问她的死讯都不肯付钱。
    而咸密顿,他做了些什么,他自身明白。我没有能力追究,我也不想追究,从现在
开始,在这世界上,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,只净剩我自己一人。
    我打一个冷颤。
    一个人。
    我昏昏沉沉地靠着勖存姿,我努力地跟自己说:我要忘掉姜咏丽这三个字。
    回到剑桥我病了。
    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,额角烧得发烫,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。如果我不能哭,
我就病。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,但是我有病的自由。
    医生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。
    勖存姿回苏黎世。他的鲜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,朦胧间我也看不清楚,医生吩
咐把花全部拿出去,花香对病人并没有帮助。
    我一直觉得口渴,时常看见家明。
    我问:“聪慧呢?”不知为什么要问起聪慧。
    “她一个在这里闷,回香港去了。改遗嘱那天来伦敦。”
    “遗嘱?”我急间,“谁的遗嘱?”
    “勖先生要改遗嘱——我们之间已经提过的。”家明说。
    “不,勖先生为什么要改遗嘱?”我慌忙地说,“他又不会死,他不会死。”我挣
扎着要起床,“我跟他去说。”
    家明与护士把我按在床上,我号陶大哭起来,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。
    护士道:“好了,她终于哭了,对她有好处。”
   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。做梦又见了许多信,一叠叠地自信箱中跌出来。那些说
爱我的男孩子,他们真的全写信来了……
    然后我觉得有人吻我,在唇上在面颊上在耳根,我睁开眼睛,不是勖存姿,年轻男
人的体嗅,抚摸他的头发,却是家明。
    “我是谁?”家明问,“想清楚再说,别叫错名字。”他把脸埋在我枕头边。
    “家明。”我没带一丝惊异。
    “是我。”他说。
    “家明,你怎么了?”我问,“你怎么?”

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8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“没什么。”他把头枕在我胸前。
    我说:“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怜我,我很好,我什么事也没有,真的,家明,你不
必为我的身世怜惜我。”
   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,他轻轻地说:“或者我们可以一齐逃离勖家,你愿意嘛?”
    我的心沉下去。他是认真的。
   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。每个女人都喜欢有男人为她牺牲,但这太伟大了。我们一起
逃走……到一处地方建立小家庭,勖存姿并不会派人来暗杀我们,不,勖存姿不会。但
宋家明能爱我多久,我又能爱他多久?
    我是否得每天煮饭?是否得出外做工?是否得退学?是否要听他重复自老板处得回
来的噜苏气?是否得为他养育儿女?
    他与勖聪慧是天作之合,但聪慧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。
    “家明,谢谢你,但是我不想逃走,他从来没有关禁过我,我怎么逃走呢?”我轻
轻地说。
    “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女人。”宋家明叹息。“你对他那么忠心。”
    “不不,家明,我对他忠心,是因为我尚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。”我轻轻地说。
    “吻我一下。”
    我吻他的脸。“谢谢你,家明,谢谢你,我永远不会告诉别人,你放心。”
    “如果我担心这个,我不会把话说出来。”他沮丧地。
    “家明——”
    “别说话,别说话——”
    他留在我床边直到天亮。我出卖了勖存姿一整家人。好在是人家出卖我,我也出卖
别人。罪人们出卖罪人,没有犯罪的感觉。
    勖存姿从赫尔辛基回伦敦来见他的亲人,开“遗嘱大会。”
    我没有参加。我身体已经复元,我去上学了。放学已是近六点。他们在夏惠吃饭,
我也没有去,我在家吃三文治与热牛奶,眼睛看着电视。
    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,他说:“你上哪儿去了?”
    “上学。”我说。
    “为什么不来听听你名下现在有多少财产?”他问。
    “没有兴趣。我已经够钱用了。”我答。
    “他们很失望,他们以为你急于想知道。”勖存姿说。
    我笑笑:“我有多少钱,关他们什么事,或许你私底下已给了我整个王国——他们
又怎么知道?唯一知道一切的只是全能的勖存姿先生。”
    他坐下来。辛普森递上白兰地。我过去吻他的脸,谈了一会儿,他走了。
    他走之后没多久,聪慧与家明双双来见我,我们一起喝咖啡。
    聪慧胜利地说:“爹爹什么也没分给你。”
    我冷淡地说:“IDON'TGIVEADAMN。”
    “真的?”聪慧嘲弄地问。
    “当然真的。”
    聪慧看我的表情不像假装,又诧异起来。聪慧永远不能下定决心恨一个人,她的字
典里没有“恨”字,她恨我,恨一阵子也就忘了,下意识她知道我是她认可的敌人,她
应当刻薄我欺侮我,但是她做得不成功,她时常忘记她的任务。她是这么的可爱。
级别: 新手上路
UID: 486
精华: 0
发帖: 137
威望:
金钱: 1370 两
贡献值: 0 点
注册时间: 2007-07-28
最后登录: 2007-11-18
39  发表于: 2007-07-29

我看看家明。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脸上。他有心事,看上去非常不自然。
    我说:“我正在设法猎取勖存姿先生本人。如果我获得他,我自然得到一切。如果
我得不到他,那些屑屑碎碎的东西,我不稀罕。”
    宋家明抬起头来。“像苏格兰著名的麦都考堡——也算是琐碎的一部分?”
    我抬起头来,不是不兴奋的。
    “是的,殿下。勖先生还替你置了一艘全雷达控制的游艇,长一百三十六呎,殿下
可以出北海邀游。”
    家明声音之中的嫉妒是不可抑压的明显。
    聪慧睁大眼睛。“我不相信!我不相信爸爸会这么做。”
    家明说:“我把屋契带了来,你可以签名。”他把文件搁在书桌上。
    我问道:“那艘游艇,它能发射地对空飞弹吗?”
    宋家明额角上出现青筋,“我希望你的态度稍微严肃点。”
    “宋先生,”我说,“我不知道你竟对我这么不耐烦,可是你不会对勖先生说出你
对我的不满吧?你只不过是勖先生的职员。”
    聪慧涨红了脸。“他是我的丈夫。”她抢着说。
    “未婚夫。”我更正,“我还没看见你穿上过婚纱,OK,请把图则取出来我看一看。”
    我微笑。是的,母狗,宋家明一定这么骂我。他们从上至下的人都可以这样骂我,
我可不关心。使我惊异的是这些日子来,勖存姿不停地添增我的财产,在感情上他却固
执地不肯服输。我不明白他。
    聪慧暴怒地说:“我不相信爸爸会做这种糊涂事!我真不相信。”她握紧了拳头,
大力擂着桌子。
    我抬起头问:“你知道你爸爸有多少?”
    她一怔,答不出话来。
    我说:“你们都觉得他应该早把遗产分出来,免得将来付天文数字的遗产税。但是
你们也不知道他的财产到底有多少。或者他给我的,只不过是桌子上扫下来的面包屑,
你们何必看不入眼?即使是狗,难道也不配得到这种待遇吗?况且你们又不知道我为他
的牺牲有多少?”
   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,不是不悲哀的。
    聪慧说:“你得到的比我们多。”
    “你们是他的子女,他是你们的父亲,你不能如此计算,”我说,“我只是他的—
—”
    我坐下来,在屋契上签了一个名字。
    家明又说:“伦敦苏连士拍卖行一批古董钟在下月十二日举行拍卖,勖先生觉得颇
值一看,他说你或者会有兴趣。”
    “哪一种钟?”我问。
    “目录在这里。”他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我面前。“其中一座是为教皇保禄一世特
制的,威尼斯工匠十六世纪的杰作。每次钟点敲响,十二门徒会逐一依音乐节拍向那稣
点头示意。”
    “多么可爱。”我微笑,“十二号我一定到苏连士去。”
    “勖先生还说,如果你在那里见到加洛莲·肯尼迪,就不要继续举手抬价,这种钟
是很多的。”
    “为什么?我们难道不比她更有钱?我不信。”我微笑。
    聪慧惊叹,“家明你发觉没有?我们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,她简直是个公主呢。”
    “是的。”宋家明答,“你现在才发觉?”他嘲讽地说。
    “我们快点走吧。”聪慧说,“我要去见爸爸。”
    “为什么?”宋家明抬起头来,问道。
    “他老了,”聪慧愤怒地说,“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。”
    “钱是他的,势是他的,聪慧,我劝你三思而后行。”
    “你跟不跟我走?”聪慧问,“我现在要离开这里了!我恶心。”
    “你在车子里等我五分钟,我马上来,我还有点事要交代。”
    聪慧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    宋家明低声问:“跟我走。”
    “我不会那么做,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,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,你离不了聪慧,你
自己也知道。”
    “我愿意为你牺牲。”他急促地说。
    我伸一个懒腰。“我最怕别人为我牺牲,凡是用到这种字眼的人,事后都要后悔的,
将来天天有一个人向我提着当年如何为我牺牲,我受不了。”
    “你不怕勖存姿知道?”他赌气地问。
    “勖存姿?”我诧异,“你以为他还不知道?”我学着宋家明的语气,“那么我对
你的估计未免太高了,他今早才来警告过我。”
    家明的面孔转为灰白色,他怕勖存姿,我倒并不为这一点看不起他。谁不怕勖存姿?
我也怕。怕他多心,怕他有势。最主要的是,我们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捞一笔便宜,最
怕是捞不到。
    “你还是快些走吧。”我说,“谢谢你,家明,像你这种脾气的人,能够提出这种
要求,实在是很给我面子,谢谢你。”
    他一声不响地拉开大门离开。
    我听到聪慧的跑车引擎咆吼声。
    我从没觉得这么寂寞。每个人都离我而去。坐在这么小的一间房子里已经觉得寒冷
彻骨,搬到苏格兰的堡垒去?炉火再好,没有人相伴,也是枉然。
    我觉得困顿,我锁上门,悬起电话。
描述
快速回复

验证问题:
3+3=6 答案直接填 6 正确答案:6
按"Ctrl+Enter"直接提交